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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特約稿件】川流不息
by 網站管理, 2016-11-01 00:36, 人氣(1039)

川流不息

成功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 精神科醫師     

蔡宗諭


2012年的盛夏,離開前的馬里蘭州正下著雨,滴滴答答的濕溽天氣取代了炙熱如火的豔陽,原本規律的生活作息也開始因為離開的變動而不穩定,從小小的台灣跨過台灣海峽走入絲路後再穿越太平洋來到美國,愈走愈遠,蔚藍海的天際線愈遼闊愈遙不可及,而自我的存在便愈顯渺小,那段時間不斷修正的視野,不停去尋找的存在,愈走便愈探尋不著,當西方使用的焦點透視法去表現,東方的美學裡卻強調留白,當歐美強調科學的實證,寄情於山水的豁達與無我的意境卻從未消失,有時候,或許幾筆線條就足以構成存在的事實。

    那一年的夏天,還有五天連假卻不曉得該如何安排的我,背著背包搭上往花東的火車,如果有人問我要去哪裡?我會很老實地說我不知道,儘管火車毫不遲疑地沿花東縱谷南下,但我也不曉得這段旅行該從哪裡當作起點,又將會在哪裡作為終點,手裡帶著蕭裕奇寫的"緩慢.台東.旅"想起米蘭昆德拉曾說:「緩慢的程度與記憶的濃淡成正比」關於旅行,是不是能在離開都市的繁忙之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依歸?

        火車離開地下化的隧道,盛暑炙熱仍舊毫無掩飾地破窗而入,右首的乘客反射性地拉上簾幕,或許在都市待久都會害怕這種毫無私留的熱情吧,習慣暗潮裡的雙眼有時候反而因為光亮而看不清楚。  拉上的簾幕反震了一下,右首的乘客似乎想到了什麼,看了看我,看了看書上的折影,窗簾關了又開,開了又關,她不要陽光刺眼的白盲,卻又擔心她的遮掩反會阻斷了我對風景的眷戀,正沉溺在書中圖像與文字的我揮揮手,沒關係,我如是說著,然後繼續低著頭想像花東可能會有的山巒疊翠,溪谷雲間, 看了看我,看了看窗外,看了看書,拉了拉窗簾,「這人真怪,但她卻有種獨特的體貼。」 很少人,會在行為之後反思是否影響到他人,依舊沉默的我墨守著都市生活的規矩,關於人與人的關係,還是保持點距離以策安全。

   「你要到台東去玩喔?一個人?」

     「對。」被打斷的閱讀,皺著眉,厭煩著社交性的淺薄問候。

「真的喔!所以是剛退伍囉?」

「算是吧!」

    「所以現在在找工作囉?」 她依舊熱情地好奇著。

「呃,也還好啦,我們這種的都不太需要找,只要肯做就一定有缺。」關於陌生人,該坦白?還是該徹底隱姓埋名?關於距離,社交性的語言像網路對白的交鋒,不想欺騙又不願坦承,只好選擇這種模糊卻又不離事實的方式表達,旅行的矛盾,想忠實地表達自己卻又直覺性地偽裝。

「諾!我是影像工作者,我有自己的部落格,我現在正在東部拍紀錄片!」

「嗯?紀錄片導演?」

「嗯!我已經拍好一部台北的片子,花東是我的第二部,這次受美術館的邀請展出,我這兩天要下去佈展,你回去可以上我的部落格看看喔!」微弱的網路訊號勉強搭著連結,連結裡默默地量測兩個陌生人的距離。

「你要去哪裡?」

 「我不曉得!」

「不曉得?」

「嗯!」

「這樣不會很奇怪嗎?」

「嗯?」

「我看你手上拿著台東的書,你是要去台東嗎?」她如是問著。

「算是吧!」

「我剛好要去台東佈展,要不要一起來?」

「啊!喔,好!」

「太好了!」

看著她熱切的眼神,我想,既然要離開都市那就得離開都市的生活方式。

放下保護的偽裝之後,她娓娓道來:「我父親是公務人員,這輩子就穩穩地工作,沒有應酬也不嗜菸酒,平日就是以家為主,與小孩共同長大;我母親是傳統的客家人,她不漂亮,可是傳統女性的三從四德是她畢生奉行的圭臬,大家族中總有一個統籌全局的女性,我母親就是那樣子的人。我常聽到別人稱讚父親的顧家,母親 "勥跤"(能幹,台語),對於親朋好友,父親的進對應退無不令人讚賞,即使母親獅哄河東,依舊面不改色,小時候的我常常幻想,等自己以後結婚一定要找像父親這樣的男人;關於母親,一輩子奉獻給家庭,相夫教子看似幸福,家族總管的角色也是說來辛苦,想像的未來,我希望能有父親的好脾氣也有母親的伶俐聰明。直到那年,母親五十多歲因病去逝,或許是太過勞累吧?那一年,我才三十歲,三十歲的我忽然大夢初醒,而敲醒我的卻是父親這仗悶棍。」

 「那一年,在母親宣告不治的三小時內,父親夥同長兄收拾了所有家當,所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都一股腦兒丟進了暗黑無日的箱子,關於父親的愛,關於母親的情,也隨之封存,原來,在那段人人稱讚的鴛鴦戲侶早已蕩然無存,關於堅貞不移的宣示,是的,他沒有外遇,他扮演了所有人心目中最讚許的樣子,但卻心死如槁灰,我笑著,笑著嘲諷自己,那電視劇一般的戲碼竟然會是我真實的人生寫照,那時候我慌了,慌了我深愛著的枕邊人,是不是在我五十多歲的那年,我將走在與我母親相似的路途?剎那間,我第一次感覺到無以潛抑的孤獨,孤獨於曾有的依靠竟然如夢幻影,而我心裡以為的平和祥樂竟然是如此地脆弱。」她愈平靜地敘事反而愈令人感覺不平靜。

「做人,好難!」她嘆聲道。

「真的!好難!」心裡被撼動著。

「有時候,我們總是耗盡全身的力氣想尋求心裡真正的平靜,只是,好像愈是這麼樣地去追,就愈是那樣困難地回,回到心如止水的明靜。」

「究竟,活著又是為了什麼?旅行又能帶給我們什麼?」

「看著我們曾經看過或未曾看過的風景,那又能代表什麼?難道沒有這些就不足以構成生活的理由?如果不是,那又會是什麼?」

我,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。

「或許,出走是為了回家吧,為了安頓我們內心裡曾經受傷的靈魂,為了讓我們有機會再次拾起曾經破碎的過往,為了給自己一點勇氣,讓自己有力氣可以接納,可以放下,可以做好準備,然後勇敢地對過去說再見!」

數年後,流浪到泰國的片刻突然聽見美空雲雀的歌,我想,就是如此吧。

 <川の流れのように>

無意中又走到這長長的小路

回首還望得到遙遠的故鄉

這崎嶇彎曲的道路 連地圖上也沒有

不就像是人生嗎

啊 如川流一般 慢慢地流 多少個時代這樣逝去

啊 如川流一般 不曾停歇 只在天空染上黃昏的顏色

生活就像走著這條沒有終點的路

即便是下雨泥濘的路上

若有愛人伴我追尋夢想

總知道會有放晴的一天

啊 如川流一般 安穩的流 我願徜徉在其中

啊 如川流一般 等候季節移換 積雪消融

啊 如川流一般 安穩的流 我願徜徉在其中

啊 如川流一般 等候季節移換 積雪消融

一直聽著綠色小溪的呢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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